未曾擁有過

完美的家庭圖像，現在會讓我想到許不了電影的一首歌，媽媽的話。

電影中的版本有些不一樣，印象中是：

你不要羨慕那有錢的人，有錢的煩惱你沒嚐過，

 也不要追求那虛榮名聲，爬得愈高就跌得愈深。

當時不論大人小孩，雖然刻苦的時代總會被那樣的劇情所感動，但很多人總會說，「如果我有錢，那些煩惱我也認了」。
那是，缺錢的時代。



在幾年前，台灣社會的概念還是跟那個時代差不多的。也許現在也差不了太多。也許是因為現在活躍於政壇的，掌握經濟地位拒絕分享的，也都還是那個時代的人。他們認為他們經歷過的富裕，是他們自己拼來的。而之後世代就是不夠努力，才沒有創造經濟奇蹟。自己如果金權分享出去，就會像他看過的時代，放著老弱自生自滅。所以，大權要握著。
數十年後，對社會的概念依然停在缺錢的時代。自然，不會有社會福利的概念與規畫。

這樣的世代衝突，我在〈糖糖看世界 2〉有比較完整的論述。

然而，這並不只是「錢」的問題，不是「權」的問題。而是千年專制制度下，「單一價值觀」的問題。

以居住問題為例，即使在台北這樣擁擠的城市，人們還是追求「買」個房子。以目前的所得房價比來算，中位數收入不吃不喝，14年可以買下房子。這篇數值比較清楚，雖然不知道離實際情況有多遠，據我所知，五年前台北文山區28坪的房子已經近千萬了。
財子學堂：依房價所得比，永遠買不起

這篇提出30坪房價是1500萬，也就是年收入105萬，也就是月入八萬左右。
我印象中，台灣朋友裡面30~40歲月收入能到八萬的，很少。六萬差不多。女性能達到那個標準的更少。好歹雙薪讓你撐到家庭十二萬，這個年紀也是差不多要養小孩，包紅包給長輩的年紀，(小的不才一直很窮...。)有些長輩很慷慨，付了頭期款，讓子女有個安定的家。子女薪水漲不起來，正肩負社會中堅的責任，還看著數百萬的貸款做房奴。

我在台灣工作時，看過朋友幫父母還房貸的。但是成家後不能繼續住老家。同樣的，我也看過朋友一結婚就爸媽送房子的。當父母的怎麼決定，其實就決定了自己後代的起跑點。當父母的很高興有個孝子，孝子的人生選擇權就離那些含金湯匙的差得遠了。到我這個年紀，也不是自己當不當孝子了，（顯然是當不起，）而是下一代是要他一開始就失去人生選擇權，還是要把房貸錢省下來，給他比較豐富的成長體驗。

更麻煩的是，現代的台灣新生代很多是移居型。你不得不出外工作。買了房給誰住很難說，還要冒著物業管理風險。房貸讓人不敢冒險，就算產業瀕臨夕陽，也沒有勇氣重新接受訓練，求一個更好的人生。更慘的可能像味全替頂新說項。因為你不能失去工作，就算賣黑心油也可以。

不過還是有不少人死腦筋的。追求奇高的物質生活，卻縮衣節食過日子。在現代要過這種日子，大概走不久。這裡有一篇至少是喜劇故事。
呂秋遠律師：「 一旦你累垮了，就會有別的男人去住你的房子、花你的錢、打你的小孩、睡你的老婆。」
（這句話太經典了，當標題很不錯啊～）

其實從電腦 CPU 的成長曲線就知道，人性對物資的追求，通常是夠用就好。以前 intel 80286時，16MHz的速度就很了不得了，為了讓電腦更快，一出新的 cpu 就去買。現在到單核 2.8GHz, 四核3.6GHz，出再高你都不想買了。為什麼？因為效能看起來差不多啊。不是做專業繪圖，也不是做影片特效，哪需要多好的 CPU來跑？看臉書拿 smartphone 就夠了。

車要買多好？能開就好，還是捨不得開出去的法拉利？
吃要吃多好？一定要排很長的隊去吃食神才嚐得出來的微妙味道，還是肚子餓了小七買個煮爛的關東煮？再說，很多人應該天然跟香料吃不出來。太久沒有吃自然食物了。

然而，我看過很多人的選擇是這樣子的。
要一個房子，換一個大一點的房子，換一個更大的房子，再大，再大，賣房子會賺錢。因此，過著無比拮据的日子。每天關在家裡，花個錢是浪費，出個門是浪費，鎮日守著電視守著電腦，電費是最便宜便捷的消遣。

我剛到加拿大唸書時，對住宿是有想像的。我一開始覺得加拿大土地大，到深山弄個有花園的房子住，房價大概不會貴。馬上問題就來了，我是都市人，很難住深山。接下來，我看到朋友的爸爸有台超豪華休旅車，跟房子一樣設備齊全，也跟房子一樣貴。我想，乾脆住休旅車好了，房子不用買了，還可以到處走。接下來看看財力，覺得住公寓沒有花園也可以。住到溫哥華遇到華人長期炒房價，現在覺得租房子就可以了，何必背個貸款每天吃泡麵？那不就跟在台灣很像了，一輩子抵押給房地產。
我覺得當我壽命終了時，天使問我，這輩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是什麼？如果我的記憶裡只有大房子跟泡麵，我會說我一輩子白活了。如果只有銀行存款跟電視機，如果只有臉皮頭髮保養得超好，拒絕出門，生活範圍就在住房大小；如果我認識手腳以外的事物從沒親眼見過，親自判斷過，我覺得這一生不值得活過。枉費我撐過那麼無聊又挫折的死背書學齡生涯。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？面對這樣沈重枷鎖的無邊苦海。

所幸，就算現在有點匱乏，我還過著讓我感到被生下來還不錯的日子～。

這是房車沒錯啦！

有些人的生活過成這樣。要給小孩奢華的生活，卻一天到晚說小孩髒。穿著華服，卻什麼都不能摸，不能有好奇心，不能有童心，像雕像一樣不准動，很世故地打招呼，讓大人有面子。
買高級的家具，卻一天到晚罵家人，這個東西是多少錢買的，你怎麼那麼不小心！擺明了家人的價值比不上物質。
賺一堆錢給家人過上流生活，自己卻從家庭消失。只丟下一句「我還不是為了家」。翻譯如下：「你們還不是靠我養，囉唆什麼？」說真的，養寵物的話，可以去養流浪狗，不需要弄出個家庭來，破壞所有人對於「家」的期待。

我寫了很多小孩。其實我看到的是很多大人。他們的現在，是因為過去那樣長大。

有些人，期待擺在別人身上。例如，虎爸虎媽要把小孩塑造成他們心中的樣子，忽視小孩原本會是的樣子。這樣的小孩其實很辛苦。在華人服從為主的文化上，讓小孩打從一開始就失去為自己而活的覺察力。

有個朋友從小就被送給外祖父母養，其父是個賭徒，母親努力做小生意維持一個家，而送養的原因是其父認為小孩命格剋他。然而，外祖父母卻一直教育他要孝順親生父母。其實，中國傳統的血親概念，才是真正斷送這個朋友正常人生的鐮刀。不少小孩在幼童期不願負責的父母，在小孩有經濟能力時會回頭的。他們要的，不是這個小孩，而是他的錢。
這個朋友的女朋友家教很寬容，認同「總歸是一家人」的概念，很常送禮物講好話，幫男朋友(後來的丈夫)構築他從小就沒有的原生家庭關係。暫時的好感都買得到，要他們付出就沒這回事了，連暫住家中都沒戲。男性朋友雖然非常不諒解(或是懷恨)這種情況，但是在長久以來的耳提面命下，他還是會無意間想取得原生家庭的認同。例如何時該結婚，何時該有小孩，以為家庭的樣子是什麼，而這些很大一部份由女方在承擔。

沒被愛過的人，不知道什麼是愛。認同了別人說的「應該」，卻坐視重要的人受苦難。

有個朋友從小也是隔代教養，祖母是非常傳統，凡事都是兒孫錯，隨時藤條伺候，信奉不打不成器的人。他過去跟朋友如何逃離藤條，也是津津樂道的豐功偉業。之後祖母打不動了，長期臥病，遇到認為小孩不聽話，就搥心肝脅迫(自殘?)。而後姑姑帶，非常疼愛朋友的天資聰穎，家系獨子。也許是刀子嘴豆腐心，跟自己小孩的結婚對象都不容易相處。
這些歷史結合到這個朋友身上，誕生出心地十分堅硬，而且非常尖銳且操控人的個性。並不是本性邪惡，而是擁有一個美好的標準，迫使他人要服從的性格。連他的家人都不容易接受他，各自以獨立為名離開。

有一個朋友住外縣市一直掙扎在要不要就紥根於異鄉。身為獨子，真的很難放得下在故鄉的父母。而他不適合當公務員。然而，比這個更慘的是，他的父母不可能接受他是同性戀。每逢年過節他必需回故鄉，他的伴侶就會接到分手威脅。他的父母以死相逼，要他回鄉，要把他安插在公務員的工作，他就可以安份下來，娶個老婆，生個孫子，過普通人的日子。
再糟糕也不過的事。他的家庭，強迫他在自己與親人間選擇其一。

有一個朋友，她自己賺錢卻一直受制於家裡金錢控制，過著窮困的日子。她家裡重男輕女，哥哥自己開公司，沒看過員工，號稱到處談生意，不斷向家裡拿錢。她媽媽在領薪水第一天就提光她的戶頭，再給她三千元當生活費，有時會忘記給，反正她住家裡。(話說我大學時生活費也是三千元，而衣服保養品什麼的家裡都運太多來。)(另外，小我八歲的學妹，大學生活費是一萬元，而且她還打工賺錢花用。我的小確幸是一杯白蘭地咖啡，她的小確幸是名牌包。)她的家庭傾注了一切，犧牲她的未來，去期待兒子有朝一日出人頭地。
但是出人頭地跟妹妹有什麼關係嗎？他會養妹妹嗎？以這種吃米不知米價的長期狀態，會養爸媽就很了不起了。

這些面相非常離散的例子，共通點是，施壓者講求的似乎只是生活中某一個面向，一個家庭圖象，犧牲掉的卻是很全面性的生活品質，甚至超出自己範圍，剝奪身邊重要的人的生活，只為了造就自己的理想。然而，那些目標達到之後，是不是就得到幸福快樂？其實很難說。

很多人追求事業的顛峰，真的站上目標後，跟著追上來的是恐懼。因為上坡到頂，就是下坡。而為了達到目標，沿路踩過去的那些人，讓奪冠者深感風雨飄搖。
那些迫使兒女背叛自己的家長，只是看著子女服從而感到安心，而那些本質不同的子女，則是一輩子戴著偽裝的面具。走著不是自己擇的結果，又被他人指責不夠負責任。其實他們看不見這條路上的對錯有什麼不同。身為同性戀，被迫過著異性戀的日子，感受不到被愛的感覺，要責怪他們不夠體貼，愛得不夠細微，他看不見要多體貼才叫體貼，他的世界給他的只有隔絕真實的自己。
一個心中擁有完美家庭圖象，迫使家人屈從這種圖象的人，也不是萬事到位之後，就會有幸福。有多少人看上龍脈花大錢去建設，後來子孫也不會去看一眼，雜草叢生。泰姬瑪哈陵蓋到眾叛親離，秦皇陵金字塔還不是有的被盜墓，有的被毀屍。
自己沒有念書機會，強逼小孩唸書，小孩怕到連筆都拿不穩。
找到一個願意和自己結婚的人，然後忽視他的本質，逼迫他成為建構自己家庭圖像的一顆螺絲，像訓練馬戲團那樣，如果獅子學會跳火圈就不用被打了。接下來走平衡桿，接下來燒菜煮飯做家事。跳圈圈找魚不是更好？平衡桿找鳥，煮飯燒菜找居家幫傭啊！

那些空中樓閣，都未曾擁有過。

你以為達到那裡就會幸福了，就可以含笑九泉了，所以沿途的不幸與犧牲都只是過程，就像考試只要拿到一百分就「成功」了，那些讀得昏天暗地死去活來，都得到報償了。得到一百分，然後呢？當別人可以打打鬧鬧時，你心裡依然空虛。因為你所有時間都投進「一百分」裡了。
你以為你在專業上夠好了，別人就要服從你。偏偏完成一件事務，不是理論對就可以完成。正確合理卻無法執行的理論，跟垃圾言論沒兩樣。你以為你的創作偏激才叫做率性，台下不懂得欣賞你的人都虛偽，就沒想過台下的也是人，他們值得被尊重，並不是你站在台上就有資格看扁他們的選擇。你的能力，不是要求世界去迎合你。無法在世上實踐的能力，再強再偉大，都沒有存在的價值或必要。

你以為只要小孩安份點，就可以去當公務員了；你卻不知道小孩的活潑會被埋葬在繁文褥節的公文裡，你說他成熟了，其實他的心死亡了。例如社會要求我，認為做菜每個女人都會，至少做做樣子讓人看得過去。你怎麼不來幫我寫寫系統規畫書，寫寫程式，做做時事社論分析？你覺得大家都該會的，我覺得代價很大。我覺得有趣容易做的，你也做不來，不是嗎？

因為你從來沒擁有過你心中想像的樣子，就以為值得他人付出一切去完成。
他人沒有必要去成就你的世界。因為他有他的日子要過。

從前面的故事很多可以看出來，有蠻多成為壓迫者的人，是源自於年幼時生活學習適應生活環境。一個來自於養兒防老的家族，就會出現重男輕女的媽媽。
來自於過去心靈受傷而造就出壓迫他人的偏執性格，不值得被原諒。

沒有媳婦熬成婆這回事。他人跟你的緣份，不是用來補償你過去承受過的傷害。愛不是把對方騙到手之後，不是把小孩生下來養大之後，就可以虐待他一輩子。
所謂的「原諒」，是用於會改過的人格特質。你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會傷人，請求對方原諒，不是下次可以再傷害他，因為這是人格缺陷，你控制不了。面對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況，第一個解決之法是找個受氣包，你再怎麼傷害都不會受傷。第二個方法就是找一個心靈創傷類似的人互虐。因為雙方可能夠敏感，可以更有技巧地迴避。第三個方法就是找個打你更痛的人。你知道被傷害有多痛苦，就會節制自己傷害他人的行為。人格退化絕對不是社會可以容忍的選項。所以有精神療養院這種機構，用藥物控制避免悲劇。我很贊成具傷害性格的人送去精神病院吃藥，而不是藏在家裡虐待一家老小。

能原諒的，只有能改善的缺陷。

例如，本王的不諳家務，就是永恆的缺陷，我也不請求他人原諒。能接受就好。例如我爸媽。(os: 他們是拿你沒輒.....。) 不會做當然不是丟給爸媽跟在身後撿襪子，我在誰身邊就誰倒楣。我的口頭禪是，「等我有錢，我要請幫傭來做家事」。(雖然現在還遙遙無期，但是我會自己洗衣服及燙青菜。)該做的事情總要有人做，不需要事必躬親就是了。我是很聽不下，「捨不得嫌啦」。做得不好，也是浪費我的時間，浪費對方的口水。事情就交給專業的去做！

完美的人，就算他能齊家治國平天下，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個小時，拿去做灑掃煮飯伺奉長輩，就不用想治國平天下了，沒空。
你能想像佬萊子彩衣娛親，是白天上班八小時，回家煮飯做家事，為長輩隨伺在側添衣奉茶，再花一兩個小時換彩衣裝小孩嗎？你要拿什麼時間睡覺，教自己的小孩？還每天喔。隔天白天還有力氣上班嗎？還是上班只是端盤子，所以不太需要花腦力，回家也很有精神？
當這個論點套在男性身上時就很合理，套在女性身上時就叫「沒盡本份」。這就是文化對華人女性的要求。這就是我的「缺陷」。

世界不需要完美的人。我一直這麼認為。也不需要什麼完美的人事物。
不要過在「什麼都有可能出錯」的心理狀態。
而該是「今天可以比昨天更好」的心理狀態。

如果你覺得現在就夠好了，不要出錯就完美了。你就不可能變得比現在更好。
我相信，人的成長是沒有極限的。就像學無止盡。

有些人的過去或許會造成現在的一些陰影。例如有些人不太有安全感，例如我戰逃選項我選擇逃的比例很大。每個人心裡都有屬於自己的世界美好圖像。一個會成長的，有感受力的人，會去選擇或建設出心中完美的樣貌。這個世界很清楚人是有缺陷的，可以包容自己的缺陷，也可以容納他人的缺陷，只要夢想能夠共享，力氣不必花在控制別人，而是更能投入在讓心中的美麗世界能夠更美好。

跟前面段落提出「未曾擁有過，卻要周遭為自己的夢想付出代價」的人有極大的不同。一個拒絕他人獨立意志的人，擁有的是只有「自己」的世界。他也許會抓很多凡是他能觸及的人來陪襯。操縱他人，成就一個自己的帝國。

世界本來就是不足的，人本來就有各種缺陷。
對這樣的世界並不是去忍受它的不好，放棄自己心中的完美。而是去相信多元價值，放棄專制的單一價值。否決他人的意志，執意建造自己意志的帝國，終究是一盤散沙。人不是竹筍，就算同血脈，意志也不會由雲端中樞來操控。拒絕他人獨立意志的夢想，只是一個未曾擁有過，可能永遠也不會有，甚至追求到了也感受不到價值的空中樓閣。

一個認同多元意志的夢想，在當下就擁有了。因為你會去感受現在的情況，你所遇到的人事物，他們目前的特性適合完成夢想中哪一個部份。而他們也有夢想，也會加入這個夢想中，讓原有的夢想更美好。

接受多元，不會只存在於改變世界，改變國家的夢想。
其實小到出國找旅伴都用得上。只要協調得好，不需要誰帶隊誰點名，還是可以一個不缺的回家。

或是小到組成家庭，明瞭彼此的缺陷，能夠在一方不安騷動時向對方好好說明，在一方畏懼退卻時堅定地伸出溫暖的手耐心等待。挫折總是難免。能共生相處的人，比完美的關係來得重要。從外人來看，完美關係很像是對的人相遇的必然。然而，關係是相處來的。再對的人，如果試圖消滅一方意志，連好關係都難達到，最多是主從而已。

或是小到接受子女的獨立意志，讓他們活出自己的天賦。

人成為萬物之靈，而不是螞蟻蜜蜂為萬物之靈，是有理由的。
生物演化，越高階的越有獨立意志。
多元的世界是美麗的。